​《乡恋》——一首歌曲引发争论背后的故事

《乡恋》——一首歌曲引发争论背后的故事

1979年的12月31日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结束之后，播放了展现三峡风光的纪录片《三峡传说》，而这部片中的一首插曲《乡恋》，经李谷一温柔婉约的声音，吹入听众的耳鼓，成了中国流行歌曲时代到来的风向标。

但谁又能想到，这首歌在传播的同时也会跌入文艺界争论的旋涡之中。李谷一那柔美、亲情的唱法，居然被指斥为“靡靡之音”，乃至“亡国之音”，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骤雨般的质疑、批评、斥责，让她和此歌承受了一段压力极大的煎熬。

李谷一后来回忆说，“这要感谢邓小平，幸亏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获得了成功，不然的话，有些事情想都不敢想，我的艺术生涯和改革开放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乡恋》产生的时代背景——红色歌曲盛行，港台歌曲刚刚进入大陆

1979年和之后的几年中，保守与开放两种思想并存，先锋的创作与守旧的教条互不相容，文艺界和整个社会都在新旧思想的交锋中前行。那时的革命歌曲，铿锵有力，是时代的主旋律，也是人人会唱的，也是必唱的。而此时，改革开放打开国门之初，港台流行歌曲伴随着录音机和盒式录音带进入大陆。当时以邓丽君为代表的港台歌手演唱的大多流行歌曲都是表现情爱的歌曲，就受到了激烈的指责与攻击。“情操低下”、“亡国之音”、“黄色歌曲”之类的帽子，都扣到了邓丽君头上。

《三峡传说》主题曲《乡恋》创作始末——柔美抒情的格调，表达了王昭君对故土依依不舍的眷恋之情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乡恋》是电视旅游片《三峡传说》的一首主题歌，由马靖华作词、张丕基作曲。

1979年，中央电视台制作了一部风光片《三峡传说》，它展现了长江三峡壮丽雄伟的自然风光，讲述了有关长江的地理历史知识，以及沿岸独特的民俗和神话传说。这部片子突破了以往纪录片单纯描述景物或者单一线索平铺直叙的模式，以突出人文色彩和谐为主轴线，营造出独具匠心的旅游氛围，这在当时是很有创意的。拍摄期间，经过两次谱词作曲，歌名《思乡曲》改成了《乡恋》，歌词写的是美女王昭君离开家乡，踏上漫漫的和亲路，一步一回头，把秭归的山水幻化成为她心目中思念的亲人：“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映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重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用拟人手法，表达了王昭君对故土依依不舍的眷恋之情。为使作品更有新意，张丕基还运用了当时很少使用的架子鼓、电吉他和电子琴来配器。这些乐器在那年月都是禁用的，是“资产阶级”使用的乐器。工作人员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海政歌舞团的仓库里找来了架子鼓，并辗转找到了当时唯一能演奏电吉他的陈志。

1979年12月23日晚，北京瑞雪纷飞，位于复兴门外大街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音室内，李谷一穿着绛紫色的毛衣，举止从容，用了“半声”，也可称为“轻声”唱法，录制了至今仍经久不衰的歌曲《乡恋》。值得回味的是，当乐曲结束时，在场的工作人员听得如痴如醉，李谷一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导演马靖华竟然忘了发指令关掉录音机，以至于把张丕基问李谷一“你哭了”和“我想起了我的家乡岳麓山”的对话也录了进去。直到现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保存的歌曲《乡恋》的母带中，仍然保留着这两句话。

电视截图

《乡恋》引起轩然大波——“大陆的靡靡之音”，使李谷一从受人欢迎的“歌坛新秀”一下子变成了“黄色歌女”

1979年12月31日晚上8点多，中央电视塔哦播出了《三峡传说》，《乡恋》也随之播出。

一曲《乡恋》掀起滔天波澜。《三峡传说》播出后的第二天——1980年1月1日，上海《文汇报》发消息说，中央电视台风光片播放的歌曲,十分优美动听,深受群众喜爱。1980年元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播出歌曲《乡恋》。

1980年2月,《乡恋》入选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边播边教,整整一周。在那个电视尚不普及的年代,广播的影响力特别大,于是一下子就传唱开来。

虽然，《乡恋》被誉为新中国流行音乐开启的旗帜，它温情款款，抒情柔美，为之耳目一新，像一股清爽的风，吹拂着人们束缚已久的心扉，从而引发强烈的感情共鸣。但是，这首歌也因“新”唱法而遭到非议，批评之声也随之而来。

1980年初，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礼堂，一位主管意识形态的权威人士点了《乡恋》的名，说现在大陆有个“李丽君”。

1980年2月10日，《北京音乐报》刊发了《毫无价值的模仿》一文说：“风光电视片《三峡传说》播映之后，它的几首插曲在群众中迅速引起较大的反响，对它们的评价也产生了尖锐的斗争。我觉得，其中一首情歌不论在艺术创作风格上或演唱风格上，都是对外来音乐的模仿，从艺术上来说，是毫无价值的仿造品。”文中所说的“一首情歌”，指的就是《乡恋》。

接着，报刊上开始大量刊发对《乡恋》的攻击性文章，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始终热度不减。有的说，《乡恋》“这首歌同咖啡馆、酒吧间、歌舞厅、夜总会等资本主义的娱乐生活是一个味道，是灰暗的、颓废的、低沉缠绵的靡靡之音”。

就这样，一曲《乡恋》，使李谷一从受人欢迎的“歌坛新秀”一下子变成了“黄色歌女”，变成了“大陆上的邓丽君”。有文章甚至说她是“资产阶级音乐潮流和靡靡之音的典型代表”，是“腐蚀青年人的罪人”。

1980年3月25日，李谷一在《北京音乐报》上发表文章《在实践中探索》，对在演唱中运用轻声还是气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她认为，轻声的运用，是表现歌曲内容和情绪的技术手段之一，这种手段在西洋唱法和我国戏曲、民歌演唱中都是存在的，不能与外来的和港台的流行歌曲相提并论。

中国音协曾在北京召开“西山会议”，会上，李谷一的《乡恋》成为业界权威们重点批判的对象。李谷一在发言中据理力争，反驳了一些横加在她身上的“罪名”，并且提出了声乐技术创新的主张和思路。可是，一些人显然听不进她的辩护。文化部的一位领导对中央乐团说：李谷一的演唱风格应该引起注意，要加以引导。迫于压力，乐团领导给李谷一说，再这样下去，你就只能另谋高就了。

1980年4月，在在北京京西宾馆召开的全国爱音乐创作会议上，一位负责人点了《乡恋》的名，措辞严厉，张丕基和李谷一做了检讨。李谷一在发言中据理力争，她在会上反驳了一些横加在她身上的“罪名”，并且提出了声乐技术创新的主张和思路,并且一再地声明：“我在《乡恋》中用的是轻声，不是气声，能不能搞清楚了再批！”可是，一些人显然听不进她的辩护，而且说得很具体：作词和作曲的问题都不大，毛病就出在唱法上。

《乡恋》民间大受欢迎——李谷一每次返场都要应观众要求演唱这首歌

值得注意的是，当年《乡恋》虽然被批判为“靡靡之音”“大毒草”，李谷一也被扣上“黄色歌女”帽子的时候，街头巷尾人们照样还在哼唱此曲，有关部门并没有下达封杀令。

1980年夏天，就在《乡恋》遭到猛烈攻击的时候，李谷一来到天津演出。那天节目单上没有《乡恋》，到谢幕时，情切切的观众大声喊“《乡恋》!《乡恋》!”李谷一演出所到之处，观众无不表现出对《乡恋》的巨大热情。

热情的听众给李谷一寄来了1000多封支持信。一位听众在来信中说，“他们说你是黄色歌曲，说你是黄色歌女，但发生在演出大厅里的奇迹，那无数次的谢幕和经久的掌声，是对这种诬蔑的最有力的否定。”

民众的支持给了李谷一及伙伴们极大的鼓舞。1981年除夕，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迎春联欢会上，参加演出的李谷一事先听说邓小平同志会来观看晚会。她就与伴奏乐队商定，小平同志一到，马上起奏《乡恋》，她要把这首歌唱给小平同志听，让他评评理。遗憾的是，那天小平同志没有来。当时任国家主席的李先念出现时，李谷一毫不犹豫地唱响《乡恋》，博得全场的热烈掌声。

从此以后，李谷一无论在哪里演出，哪怕在演出曲目中没有安排这首歌，她也会应观众的要求演唱《乡恋》。“当时，到各地演出，中央乐团节目单上不写《乡恋》，可观众不答应，不唱《乡恋》下不得台，我在返场时就场场唱这首歌。”李谷一回忆说。

《乡恋》解禁——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春节，成为解禁的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那是一个变化迅猛的时代。时间仅过两年，用音符体现政策，用旋律区分路线的观念，已经淡出人们的头脑。1983年，中央电视台举办的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成为《乡恋》解禁的日子。

那时，《乡恋》是受批判的禁歌，所以在晚会的节目单中，李谷一演唱的曲目中并没有《乡恋》这首歌。在这届春晚，李谷一成了正式登台的第一位歌手，演唱的第一首歌曲是《拜年歌》。当时，晚会现场设置了4部观众点播电话。晚会刚开始不久，记录电话的小女孩就端着一个盘子走到黄一鹤面前，上面放着的点播条都是点《乡恋》的。

这让编导为了难。“因为这是禁歌。禁止的东西如果在电视里播出去，特别是在春晚上播出，那是捅破天之罪，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就要出问题了。”黄一鹤说。

当时，时任广播电影电视部部长的吴冷西坐镇晚会现场。黄一鹤朝小女孩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找那老头去”。小女孩走到吴冷西面前，递给他点播单。起初，吴冷西看了之后摇摇头。几分钟后，小女孩又端来一盘，还是《乡恋》，吴冷西还是摇摇头。又过了一会儿，又端来一盘。

连续递了五六盘后，吴冷西有点坐不住了，汗也下来了，在黄一鹤面前走来走去。“他在思想斗争，”黄一鹤说，“电视点播，点了不播，不是欺骗群众吗?”最后，吴冷西一跺脚，操着南方口音说，“黄一鹤，播!”

黄一鹤一听让播，心里高兴极了。可是，他们没准备伴奏带。他赶紧问在场的技术部门，谁家里有《乡恋》。一个小伙子说，他家有。黄一鹤说，赶紧去拿。20多分钟之后，这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把带子取回来了，跑了一头汗。

这时，李谷一已经唱了8首歌，并不知道幕后发生的这些事。她突然听到主持人姜昆、刘晓庆拉长了音报：“乡———恋———”惊讶之余，李谷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所熟悉的歌曲《乡恋》的伴奏音乐已然响起。多年的酸甜苦辣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经过了多少磨难和委屈，虽然以前也曾在舞台上应观众的要求演唱过《乡恋》，但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今天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全国人民面前演唱《乡恋》了，于是，熟悉的旋律脱口而出：“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心里只涌现出三个字：“解禁了”。

《乡恋》终于在春节晚会的舞台得到了证明，被人们喻为中国内地流行歌曲的开山之作。它的解禁，是思想解放的胜利，是实事求是的胜利。

可以说，1979年和之后的几年中，文艺界保守与开放两种思想并存，先锋的创作与守旧的教条互不相容，文艺界和整个社会都在新旧思想的交锋中前行。《乡恋》风波，正是体现这一交锋的标志性事件。